二十六年後再見到盧曼教授,沒想到居然是在台北。
蔡純慧老師為了邀請這位國際級的管風琴泰斗來台演出,從2019年就開始籌劃,除了請他來台演奏兩場音樂會外,也希望藉由他的學術專業,能給我們開個講座,引導我們在鍵盤音樂的領域上有更明確的遵循方向,真是費盡了許多的心思。因爲講題艱深,所以才希望我能回來協助翻譯的工作,一方面我旅居維也納三十多年,在這任教每天說的都是德文,另一方面也因爲我曾拜讀過教授這本有關鍵盤音樂句法研究的著作。在這個音樂句法的範疇上,由於語言的差異,並不容易用中文來解讀或落實在鍵盤樂器的教學上。我個人認爲這句法中的「抑揚頓挫」卻是決定音樂表達最重要的因素之一。盧曼教授是這方面的專家,在德語區的管風琴音樂界,沒有人不知道他的這本著作,也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。
能有機會幫他的講座擔任翻譯,我内心雖雀躍但也緊張,最怕是中文說得不順,翻得詞不達意;要沒能把盧曼教授的觀點做最完整的傳達,可就罪過了。
11月5日傍晚再次見到盧曼教授- 他滿頭銀髮,身材顯得比年輕時更清瘦修長些,風度翩翩、神采奕奕地來我旅館的房間「邀請」我和蔡老師共進晚餐,他還帶了一本書和一盒德國知名的巧克力給我當見面禮。在歐洲他們那一代的男人都被教養得很有風度、很紳士,説話聲調溫和、不急也不徐。這和我學生時代對他的印象並沒有很大的差別,但現在的他看來更有智慧、感覺很「從容」。對了!這次我在他的演奏中,看到的就是這種「從容」,這是歲月的歷練,只能從一次次的經驗中「沉澱」出這樣的氣息吧!
見了面後,我馬上就問他, 我帶些維也納腔的德文他是否聽得來?他笑著說,在德國斯圖加特住了半輩子,那裏說的施瓦本方言比我的維也納腔更難懂呢!然後他馬上秀了一大串施瓦本方言給我聽;其實教授來自北德,他入境隨俗,會説些施瓦本方言,這樣才能混得快樂些。通常德國的電視節目是沒有字幕的,但如果有南德的人接受訪問,螢幕上就會出現字幕,因爲北德人可能聽不懂。我一向都覺得這現象很可笑,我們住在奧地利的人,可以聽得懂從北德、南德甚至到瑞士不同的德語方言;北德的人卻聽不懂南德的人說什麽。
在歐洲,不在用餐時談工作之事是一種基本禮貌,特別是對還不熟識的朋友。以我對盧曼教授的敬重,使我認爲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及禮貌很重要。雖然我很想問他到底後天講座内容要講什麽,以便我準備;但還是忍著不問。晚餐時發現教授很健談,我們聊了許多孩子的事,我有兩個,他有四個,加上他的孫子們,我們有很足夠的話題可聊。聊完了孩子就開始聊房子,原則就是第一次見面,絕不聊工作。最後我對他的孩子、女婿、媳婦們的名字及工作都瞭若指掌了,我心裏仍愁著講座。 隔天我說好要帶他去板橋林家花園及龍山寺走走,約好中午見面,希望可以聊上正題。
第二天中午我準時到飯店一樓大廳,就看到他已經坐在大廳的單人沙發座椅上等我了,和他後來一週的相處,發現他真準時,從不遲到。我們按原定計劃,先參觀林家花園,後又去龍山寺逛逛。他拍了一些相片,都只有景,沒有人;我像找到知音一樣,因爲我也常常只拍景。我們談了些台灣的歷史,顯然他有做些功課,台灣簡史大致上他是知道一些的。和他逛了整個下午,對講座内容他仍然隻字不提,我心裏總盤算著何時要問他呢!
7日中午以後我們正式進入國家音樂廳準備。教授要適應琴,設定音栓組合及安排。因爲每台管風琴都不同,所以管風琴家演出前的前置作業很多,音栓使用一定每台琴不同,鍵盤上下位置也可能調換,脚踏板的長寬度也是因琴而異,管風琴家反應要快,神經要大條些,頭腦永遠要「算計著」。趁著測試麥克風及投影簡報的閒暇,一邊欣賞盧曼教授的音樂;真佩服他,來台灣已一星期了,除了11月2日外,沒怎麽摸到琴,但他馬上就上手了。他的頭腦很清楚,要用什麽音栓- 用手來拉出或推入,或用腳踩連軸鍵,他一點都不會手忙脚亂,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。他只需要我在兩首曲中協助音栓轉換,其他的他都要自己來。我心裏想著他真是瘋了,已經彈超難的曲目了,還要自己翻譜、拉音栓。有時他邊彈邊準備下一個段落的音栓,哪隻手剛好有休止符,就有「新工作」要做,事實證明他可以勝任這麽艱難的任務。
我將他準備在簡報上的摘錄中,放入作者相片、或書出處的首刷版封面,並加上中文的解説,主要目的是協助大家易於了解。他練琴休息的片刻,終於來看看我做的新簡報,此時我們才首次正式討論講座内容的事。晚上七點一到,講座準時開始,一切進行得很順利。
8日的音樂會他真是「大顯身手」,經由螢幕投影了教授手脚配合的演出實況,大家更是對他技巧的精湛、音樂表達的深入,感到佩服。而我特別地感動,在台下的這麽多愛樂者能有機會「聽到」我這三十多年來所「聽到」的音樂, 希望優質的管風琴音樂能引發更多人的共鳴。好多我的音樂界朋友們都說,聽到盧曼教授的管風琴音樂,覺得他的音樂好「立體」,每個聲部、每個動機、每個主題都跟得到。
10日離開台北後,我們坐高鐵前往高雄,當晚我們參觀了壽山、西子灣及駁二藝術特區。回到旅館後,決定要去買瓶紅酒回來小酌一下,我們都超過十天滴酒不沾了; 在火車上聊天,才發現我們還有個同好- 睡前都會喝一杯酒。捧著一瓶紅酒去敲他房門時,他正在寫信給一位瑞士的朋友,幫他一位從蘇聯逃出來的學生找工作。這一晚我們談了很多歐洲政治界的事,也交換了許多對教學上的看法。後來我們喝掉了一整瓶紅酒。
11日到屏東演藝廳排演,他又得進行下一趟的前置作業,屏演的管風琴有音栓電子儲存的設備,但程式有些複雜,他在屏演的曲目有雷格、舒曼、浦羅高菲夫等浪漫或現代作曲家的作品,音栓的組合因配合音色的多樣性,必須有更多的變化。從早上10點到下午5點他都在試音色、儲存音栓組合。
12日屏演的的音樂會,即使是和台北場有三首同樣的曲目:孟德爾頌的B大調奏鳴曲、巴赫G大調三重奏鳴曲及里特的A小調奏鳴曲,因琴的不同,音樂的風貌仍是有差別的。也有好多觀衆特地南下屏東,希望再度聽到盧曼教授的演奏。最後我忍不住要告訴觀衆,今晚的曲目,即使在歐洲也要在兩場音樂會中才能聽到這麽多高難度的作品。盧曼教授挑戰了自己的極限,我們多有福氣,能聽到這麽多為管風琴而寫的原創經典之作。
音樂會結束當晚我帶著不捨的心情和教授辭行,隔天一大早我就得離開高雄,準備當晚搭機回維也納,約好我們明年春天在德國相見。很緊湊的一週,有美好的音樂,有知識的交流。和一位值得學習的榜樣一週相處下來,真的有「滿載而歸」的感覺!而在音樂中得到的滿足感,永遠都是支持我繼續的力量!
文: 吳宜庭- 旅奧管風琴,大鍵琴及鋼琴演奏家,國立維也納音樂暨表演藝術大學演奏及教育系第一獎畢業,1999年奧地利教育部頒發最高音樂藝術成就獎得主。